这里是丁云川先生的家,四壁皆书,满屋清香,楼下是千年大运河蜿蜒流过。
在这里,仿佛轻轻一伸手便会触碰到历史的痕迹,一凝神就能嗅到不同时空的气息于此欢聚。
古时的砚台、谭嗣同的字、清代残碑、清代小学生和中学生的课卷,工整小楷让人惊艳……这些古物原本各自在历史的荒野里沉睡,如今被一个人唤醒,穿越时空,欢聚于此。
这些相遇,均为缘分,偶然拾得,也是注定遭遇。因为懂得,所以珍惜。
客厅里一块清代残碑上,清代书画家郭麐题有诗云:“残碑为砚记兴亡,往事悠悠剧可伤。二百余年天地间,我身与尔历沧桑。”“此砚镌字妙绝伦,米童五石换奇珍。补天填海今无用,携作此铭题卜人。”
但凡收藏过此碑的人均会留印为证,丁云川先生却没有,他的性格素来清净低调。
运河边的这间屋子装满了杭州的前世今生,也装满了丁云川先生对杭州的热爱,这份热爱就像基因一样,从一出生就已经存于他的体内。
1942年1月寒冷的一天,杭州建国北路黄肉巷疯狗弄的一处大宅院里喜气洋洋,欢笑盈盈,丁日新绸厂年轻的老板家添丁了,是个儿子,祖父给他取名丁云川。
丁家家境殷实,丁云川一出生便耳濡目染父亲对杭州历史文化的痴迷,家里收藏一些名人字画、古董。父亲有意要培养长子传承自己的衣钵,从幼儿园开始,便将他送进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受教,并寄予厚望。闲暇,常常带着年幼的丁云川游览西湖,欣赏楹联,探访古迹。
1951年春,暖意融融,杨柳青青,西湖边柳枝上毛茸茸的嫩芽齐刷刷迎风飞舞。丁老板牵着一位身着长衫的垂髫孩童匆匆走进一户人家,出来的时候包里多了一块砖,西汉时期的五凤三年砖。
这是父亲第一次带丁云川一起去买古物,花了六元钱。
从此后,父亲去收名人字画古玩都会将丁云川带在身边,教他如何识别古物,鉴赏字画。
丁云川8岁那年,祖父去世,临终前交代他一句话:要读书,要听妈妈的话。他牢记至今。即使特殊年代,因成份不好辍学,也没有停止过学习。如今,对一些有关杭州西湖的古物字画,他能迅速从某本书里给你翻出详细介绍,讲出它的前世今生。
1958年夏,杭一中(现在的杭州高级中学)的学生到半山帮农民劳动,进行“双抢”。烈日当空,所有人都挥汗如雨忙着收割,丁云川一俯身,看见了半掩在土里的两块骨器。洗尽泥土,发现一件骨器上有刀锋,另一件凿有两个孔,恍若自遥远时空穿越而来。
8月5日,“双抢”结束,丁云川带上两块神秘的骨器骑自行车到浙江省博物馆请教专家。专家看看骨器模样和花纹,不敢确定,叫他去蒋庄请教马一浮先生。
一路飞驰,到了蒋庄,马先生正在午休。午休结束,下楼来看到这个温和羞涩的少年,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两块骨器。听完少年的叙述,再仔细看看骨器,马先生说:“其中一块是新石器时代先民的刮削器。另一块骨器,串一根绳子就是项链嘛。说明古代先民也是爱美的。”
马先生惜才,关照少年:“杭州是一座古城,地上地下的东西很多,平时只要留心都可发现东西。”这句话像太阳一样照亮了少年的心,成为他后来人生路上一盏指路明灯。
从此,像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,丁云川更加熟读杭州历史,脚印遍布市井,荒村野冢,山上树下,四处搜寻。他要让每一处遗迹,每一件古物都得到保护。让每一段历史,都有地方安放。
大运河是杭州的血脉之一,自隋唐以来,蜿蜒曲折犹如脐带,连结杭州和京城。
丁云川自小便生活在杭城东河边,细心感受运河的四季变幻。他热爱杭州,也爱运河,很早就收藏了清代的《南巡盛典》,此书记述了乾隆皇帝沿运河南下的路线、驿站、宫苑,图文并茂,如一部详细的旅游攻略。
古今文人墨客们对运河的描摹,也让他对运河心生眷念,郁达夫笔下的皋亭山、周作人写的拱宸桥、古运河上的宝带桥……历史仍在,胜迹难寻。
到了六十年代,丁云川常因公事频繁穿梭于运河。
当时,运河上的交通工具大多是小货轮,一早从卖鱼桥码头上船,下午四五点便到苏州,河水清澈,鱼虾欢畅,两岸风光如画。
有一年深秋,丁云川到新市办事,错过了当天回程的船,只好留宿这个运河边的小城。早起溜达,发现集市上的肥蟹均产自运河,个大肉肥,重达半斤。看着运河养出如此肥美的蟹,他忍不住买了十斤背回杭州。
八十年代初,各地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,企业污水开始源源不断排向运河。有一次去乌镇出差,走到吴兴县一个村庄,看到五颜六色的污水大摇大摆流入运河,大片桑园枯萎死亡,触目惊心。
翌日一早,再到集市,以前喧闹的集市,鱼虾蟹都已绝迹,不见踪影。
他心急如焚找到当地大队长,说出自己的担忧:污水会毁掉运河,毁掉当地群众生活的。大队长回答说,我们买拖拉机的钱就是靠这些污染工厂赚来的。
千年运河,犹如沿途百姓的母亲河,福泽广袤。昔日鱼米之乡桑麻之地,如今危在旦夕。
心急如焚的丁云川,回到杭州,立刻给浙江日报写了一篇文章《保护运河》,呼吁污染工厂不能星罗棋布地办,不能把污水排到运河里。
从此,使命驱使他踏上了保护运河的征途。
当时的丁云川,任杭州滚镀厂环保科长,滚镀厂的污水治理不达标绝不排入河道。杭州滚镀厂是全国优美工厂,他和同事研发的污染治理技术获得了部级科技进步奖,杭州市环保局把该厂作为榜样,就连联合国和世界银行的代表也来参观取经。
1985年,他因公去北京,顺便跑到国家环保局去反映:乡镇企业不能这样办,这是以牺牲农村为代价,将城市污染转移到农村。
1986年,中央电视台播放《话说运河》,心系运河的丁云川一集不漏地观看。第六集讲的是江苏盛泽段运河,说历史文化,看优美风景,污染和环保只字不提。
此时的大运河已是污水横流,臭气熏天。
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,丁云川马上提笔给中央电视台写信,落笔如有千钧:上要对得起祖宗,下要对得起子孙,如再不治理,千年大运河就要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了……
这封信被《话说运河》的总编导戴维宇看到后,转交给当时的水电部长,也是该节目的总顾问钱正英同志。最后,节目组决定,加拍一集,内容是保护好运河。
1986年10月中旬,《话说运河》摄制组返回杭州补拍,专程拜访丁云川,让他在电视上说三分钟的话。
当年的垂髫孩童此时已年逾不惑,为杭州倾注了半生的热爱和心血,丁云川站在三废处理站屋顶的平台上,心绪难平。为保护运河奔走呼喊了那么多年,终于看到了曙光。
《话说运河》因为一位普通公民的信,增加了一集《运河的喜与忧》,大运河揪心的现状终于曝光于世界。
1987年,丁云川所在的工厂被杭州市环保局评为环保先进企业,还被评为首届“全国环境优美工厂”。
第十五个“世界环境日”到来之际,丁云川被邀请到北京领奖。联合国机构驻华总代表孔雷飒先生,对他为环保所作的努力赞不绝口,为他题词:祝贺你们在环保工作中的重要成就,为了未来,我们必须保持杭州的清洁和美丽。致最良好的问候和祝贺。
所有的鼓励都是动力,保护运河,成了丁云川最重要的生活。
1999年4月,寒意已消,春意正浓,丁云川从武林门上船,对杭州至苏州段运河水质状况进行考察。一上船就有臭气扑鼻而来,他急忙躲进船舱。
船驶经拱宸桥到义桥段时,他请船老大帮忙从河里舀了一桶水,颜色黢黑,恶臭扑鼻,死水一般。
夜宿船舱,丁云川辗转难眠:历史将要登录新千年了,大运河的水何时再现清澈?
天将破晓,一夜未眠的丁云川步入船头,眼前一亮:河水清澈见底,有渔翁正在撒网捕鱼。
到了苏州,他急匆匆找到苏州治理运河的指挥部,一位副总指挥告诉他,苏州段运河是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治理的,对每段运河水质保护的责任落实到人。经过十年整治后,运河水质有了明显好转。
回杭后,丁云川奋笔疾书两篇文章投向媒体:《大运河,盼你清清流入新世纪》、《同河不同水》,引起了市里的高度重视,杭州大运河保卫战进一步打响。
2004年4月23日,浙江卫视《寻访运河》栏目组邀请丁云川参加出征仪式,在运河里舀了一瓶水,作为出征标记。他走上前去打开瓶盖闻了闻,没有气味,还有金虾在游弋。运河水,终于活过来了。
2010年,岳父岳母来杭州,丁云川花1000元钱包了条船带两老一路从杭州游到塘栖,两岸绿树葱茏,鲜花盛开,鱼虾成群,舟楫悠闲。
运河,成了杭州另一张美丽的名片。
现在的丁云川也常常徜徉于运河边,运河风景又如画。沿河居民开窗便有清风徐来,鸟语花香。偶尔,还会看到鱼儿蹿出水面嬉戏,他二十多年的奔走呼吁终于唤来清清运河水。
在丁云川心里,如今的运河已经很美,但水还可以更清澈些。
比如小区对面有一个污水井,每次经过都很臭;水浅船多,往来船只一多,翻搅泥沙水便浑浊;另外,以前污染工厂遗留的污染淤泥并未彻底清理,有时污泥还会泛上来。再加上有些市民和船工环保意识不强,向运河扔垃圾,导致河面漂浮很多垃圾,大煞风景。
丁云川现在的居所,举目即见运河,天气晴好,他会坐在阳台上看看书,时有汽笛声传来,像是问候。偶尔,他会翻翻当年《话说运河》摄制组赠给他的《运河之歌》歌单,歌单上有一首诗:
在中国/你的美丽曾经黄瘦/像一根独孔的笛子/未被海的口腔衔起/在太平洋的岸侧/你的身躯如曲蛇扭动/飞动的帆影/闪耀着东方文明的荣光/你连接了南中国和北中国/长江与黄河呵/使陌生的土地也游动着鱼群/……/你没有沉沦/却意外地让昏迷的谷禾吮吸乳汁/你不会干涸/雨水宣告你是地球上一条崭新的河
说的,就是窗外那条千年大运河。